萧桥见她神色专注而柔和,没有半分恼色,脸上的笑容就更加真切,语调愉快的说:“十七姊,我第一次抓食也是如此,总觉得不干净,还有手指油腻腻的。但吃过几次习惯了,倒觉得这样也很自在,有一种亲手接触的真实感。就像婆罗门僧侣说的:身体接触,亲证自然……哈哈,这是天竺人的道理,我觉得很有道理。跟大食人的道理又不一样。”
萧琰细嚼慢咽一口饭团后问他:“大食人的道理是什么?”
“大食人的道理是:真主赐五指以食,须遵循,不可违背。”
“咦?哦。”萧琰想了想,点点头,觉得大食人的道理也是道理,如果将真主当成天道,那就跟他们遵从天道一样,可以理解了。
只不过,他们遵循天道,也探索天道;天道是随着认知而变化,不是不变的一本书。
……
“十七姊,味道如何?”萧桥见她吃下约摸一小碗的抓饭就兴致盎然的问她。
萧琰抬眸,认真的点了下头,“你说的没错,味道真是好极了。嗯,跟咱们唐人的炒饭不太一样。”
唐人也有炒饭,但配料没有这么大食手抓饭这么丰富,也不会用羊肉炒饭。可能是炒饭本就燥,羊肉的燥性太重,燥上加燥,大唐主流认为不合养生之道的原因。
她又说道:“用手抓食,手指亲触,而不是通过箸的间接,有种食味更融入、更细腻的感觉。大概就是你说的,婆罗门信仰的道理,身体接触自然,亲证自然。——佛宗的苦行僧、托钵僧也是以手而食,也是合了亲证菩提的道理。”
萧桥笑道:“佛宗源于天竺,和婆罗门同出森林派的教义——亲身证悟,才能明白道理。要亲证,然后悟。这就是‘道理不能用言语表说’的道理。”
这话又是表达他“只要是说出来的道理,不可能永远正确”的道理。
萧琰点头笑了一笑,表示认同他的这个道理。
她的堂弟,似乎就是在寻求她和他的共通点?
萧琰撕了一小块羊肉,慢慢的吃着。
她以前没吃过手抓饭,但吃过手撕羊肉,在静南军和乌古斯的时候,吃烤全羊就是上手撕,在军营不能时时维持士族礼仪,那只会让士兵远离你,在乌古斯就要入乡随俗了,用手的确痛快,比用刀割的感觉好,尤其幕天席地,头顶辽阔的天空,周围一望无际的原野,那种感觉,豪迈、爽阔之极。
萧琰很喜欢思考,以前她就想道:环境不同,会形成不同的性情。
她专注吃完这块羊肉,洗手时又思考着:不同的生存环境,造就不同生活习性的民族;但是生存环境改变了,民族的生活习性却不一定会改变,比如大食人……当初默罕创立真主教的时候,大食人还处在部落联盟阶段,在干旷草原和沙漠中逐水草而居,部落又多仇杀掠夺,迁徙频繁,这种生存环境下,以手而食就是最简便快捷的,保持这种习性就很有道理;但在大食强大建立帝国后,生存条件完全改善,却依然保持了抓食的生活习性,一海之隔的北西洲人却早已发明了刀叉……
大食人没有改变他们的生活习性,这是尊重他们祖先的传统?不,大食和大唐不一样,他们唯一信仰的是真主,不祭祀祖先也不信仰祖先,他们的生活就是一本书:原来如何,现在就如何。
说出来的道理成了永远的道理。
信仰凝固了时光,生活也就一成不变。
萧琰不会说这是不好,信仰有合理的,也有不合理的,理解合理的,尊重不合理的,只要这个不合理没有伤害他人。
“大食人多数豪迈旷达,应该跟这种饮食习惯有关;当然大食女人不算,被教义裹得一身严,只能露一双眼睛,能豪迈才怪。”萧桥撕了一块羊肉说道,他将这小块羊肉慢慢吃了,学西洲人耸了下肩,“这就是当时、当世之道理,约束今时、今世之人。默罕说这条教义的时候,当时可能是出于保护弱势女性的原因,穿着宽大黑袍裏得一身严能减少男人的侵犯,但也让大食的女人一直很弱……
“不像咱们大唐,以大易为本,大易分阴阳,但阴阳无尊卑,只有禀性的不同,道门佛门都是不讲男女的,墨家讲兼爱平等,男女当然也平等,孔子讲女子柔弱顺从的时候也是当时当世的道理,乱世之中弱女子当以柔顺求生存,后来被汉儒弄成男尊女卑,到高宗的时候重开百家争鸣,首先被道家墨家拍得满头包,鲁郡孔氏重新诠释了论语的一些经义才又站住脚了……
“虽然说,这是高宗皇帝治政的需要,大唐要强大,不能只靠男人,那是一条腿走路,很蠢;也符合道墨佛三宗的诉求,得到这三宗的支持;但最重要的是,这是时代的变迁必然带来的变化,今时今世的道理,必定取代以前的道理。”
萧琰咦了一声。
在女性问题上,萧桥将默罕和孔子的出发点进行类比,这倒是新鲜……细想,也有道理。这两位不同大陆的思想圣哲,在浩瀚的思维宇宙中有某些相同的星辰,这是不奇怪的。只是萧桥这么年轻,才二十三四的年纪,就有这么深邃独到的见解,让萧琰很有眼前一亮的感觉。
这位堂弟让萧琰“眼前一亮”好几次了。
她觉得这位堂弟还会让她更惊讶。
萧桥开始给萧琰示范怎么吃手抓饼。
大食语中,这种很薄的大饼叫皮塔饼,有点像大唐的胡饼,可能都是游牧时代的主食,故而有着类似。萧桥还是用右手,左手辅助,撕了一角皮塔饼,包上去了骨刺的鱼肉,蘸一点霍姆斯酱,吃一口又蘸一下。
萧琰一板一眼的照着做。
吃完一方手抓饼,萧桥又开始了他的侃侃而谈。
“咱们华夏族的先民,最初也是用手而食,后来煮汤太烫了,不能用手搅、用手捞,就用两根树枝,于是发明了箸。最初只是负责煮食捞食的用箸,这是公箸,到后来人人都用箸,饮食方式就顺应稻谷蔬菜为主食的变化而变化了。
“而用箸,也意味着民族习性的形成,规矩、内敛、自律,还有柔和、精细、技巧。”
他这时看着萧琰,明亮的眼中有着一种光芒。
萧琰一时没有解读出来。
她认真吃完手中的饼,拿起热巾擦了嘴唇,然后说道:“分化?”
萧琰没有研究过各民族的饮食习性,但人族的历程她清楚。
上古大破灭时代后,城市文明在洪水地震海啸的大灾难下彻底湮灭,人族被逼回了森林和洞穴。巫族很多道统都消亡了,残余的道统也是苟延残喘,因为畏惧这种“天谴”,幸存的道统都退隐或半退隐了,没有退出人间的也不敢大肆用术法遭“天谴”,以前用术器符纸等轻易就能构造出的各种生活生产工具彻底没了,人们必须用自己的力量去打造……怎么用矿石炼出铁器大家都傻眼,只好用石头磨成工具,在工具匮乏下,各大陆的先民吃饭肯定都是用手,方便呀……后来才有了分化。
萧琰问的就是分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