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来暑往,乱葬岗边的野草枯了又荣,一晃便是七个春秋。
那间看坟人留下的窝棚,比七年前更加破败,但在林正的捯饬下,竟也勉强有了个遮风挡雨的轮廓。棚顶的破洞用茅草和泥巴仔细地糊过,四面漏风的地方也挂着厚厚的草帘子。虽依旧简陋得可怜,却透着一股顽强的生气。
窝棚里,一个瘦削的男孩正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用一块边缘磨得光滑的石片,将几株刚采来的草药碾碎。他便是林正。长期的营养不良让他比同龄孩子显得瘦小,但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淬了火的墨玉,沉静中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执拗。
“林正!林正!”
压低的、带着点急切的呼唤从外面传来。草帘子被掀开一条缝,钻进来一个同样瘦小、面色有些发黄的小丫头,正是阿芜。七年过去,她眉眼长开了一些,但身子骨还是那么细瘦,仿佛风一吹就能跑。她怀里紧紧揣着个布包,一进来就带来一股淡淡的、属于阳光和烟火的气息——这是与窝棚里常年弥漫的土腥味和草药味截然不同的生机。
“快看!我今天偷偷多拿了两块饼子!”阿芜献宝似的打开布包,里面是两块掺着麸皮、黑乎乎的杂粮饼,还带着些许温热。“我爷今天去邻村瞧病了,没人管我。”
林正抬起头,看了她一眼,没说话,只是把手里的石片和草药往旁边挪了挪,腾出一块干净的地面。
阿芜早已习惯了他的沉默,自顾自地坐下,掰开一块大些的饼子递过去:“快吃!还热乎呢。”
林正接过,没有立刻吃,而是先拿起旁边一个破了一半的瓦罐,里面是清亮的山泉水,递到阿芜面前。
阿芜“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用手背抹了抹嘴,这才注意到林正正在捣鼓的草药:“咦?这不是给刘奶奶治咳嗽的‘遍地金’吗?你又要去后山了?我爷说后山深处有瘴气,还有野猪,不让我去。”
林正把饼子塞进嘴里,用力地咀嚼着,含糊地“嗯”了一声。他吃东西很快,却并不显得狼狈,反而有种野兽般的专注和效率。
“那你小心点啊。”阿芜担忧地看着他,“上次你给刘奶奶送药,她儿子虽然没再赶你,可我看村里人看你的眼神……更不好了。”
林正咽下最后一口饼子,端起瓦罐喝了几口水,才淡淡地说:“她咳得厉害。药,管用。”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少年人变声期前特有的清涩,语调却很平稳,没有什么情绪起伏。这七年来,他像石头缝里的小草,靠着阿芜有一顿没一顿的接济,和自己挖野菜、摘野果,竟也挣扎着活了下来。村里人视他如蛇蝎,避之唯恐不及,只有阿芜,这个同样没娘、跟着爷爷勉强度日的小丫头,把他当成了另一个世界的同类,固执地送来一点点温暖。
而林正,也用自己的方式回报着这点温暖。孙老头医术寻常,药材也缺,林正便摸索着认识了草药。谁家老人小孩有个头疼脑热,孙老头看不好的,有时林正采来的草药,反倒能误打误撞起些作用。他从不主动接近村子,总是把采来的草药放在村口显眼的大石头上,或是趁夜挂在需要的人家门框上。久而久之,村里人虽然依旧怕他、厌他,但为了那点实在的好处,倒也默许了他像幽灵一样生存在村子的边缘。
“我知道药管用。”阿芜叹了口气,小大人似的,“可他们……他们都说你是‘厄八字’,靠近你会倒霉的。连王婶家的大黄狗,上次看见你都夹着尾巴跑呢!”
林正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扯动了一下,像是想笑,又忍住了。他站起身,把捣好的药汁小心地倒进一个洗干净的蛤蜊壳里,用宽大的树叶盖好。
“我命硬。”他拿起靠在墙边的一根磨尖了的硬木棍,算是防身的武器,“倒霉不了。”
说完,他掀开草帘,瘦小的身影融入了午后斑驳的山林光影里。阳光在他身后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倔强地指向那座沉默而神秘的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