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频阳寒宅,老病辞兵】
咸阳的霜气比往年更重,连日的阴雨让石板路积着半指深的泥泞,銮驾车轮碾过之时,溅起的泥水混着腐叶气息扑面而来。嬴政掀开车帘,指尖刚触到冰冷的铜扣,就被随行的李斯按住:“王上,频阳已到,王氏府就在前面。”
远处的宅院隐在雾色里,乌木大门未上漆的木纹在潮湿空气中泛着灰黑,门楣 “王氏府” 三字被雨水泡得边角发毛,檐下挂着的避邪桃木牌已裂了道缝。几个老仆正用竹帚清扫阶前的积水,见銮驾到来,慌得竹帚掉在地上,泥水溅脏了青布短衣。嬴政摆摆手免了跪拜,踩着冰凉的石阶跨进门槛,一股浓重的药味立刻裹住了他 —— 比咸阳宫的龙涎香呛人百倍,混着艾草与陈年木味,是衰老与病痛的气息。
“老臣恭迎王上。” 王翦的声音从内堂传来,伴着剧烈的咳嗽,每一声都像是要把肺咳出来。嬴政循声走去,只见老将军斜倚在铺着粗麻布的榻上,须发皆白如秋霜,颧骨泛着不正常的潮红,身上盖的棉被打了两处补丁,针脚粗疏得像是仓促缝就。旁边的铜炉里燃着廉价的艾草,青烟袅袅缠着他枯瘦的手腕,那手腕上还留着一道深疤,是当年伐赵时被赵将李牧的亲兵所伤。
“将军病势如何?” 嬴政在榻边的梓木凳上坐下,目光扫过案上的陶碗 —— 里面只剩半碗黑褐色的药渣,边缘还沾着未刮净的沉渣,显是煎煮多次的老药。
王翦咳得更厉害了,侍女连忙递上麻布帕子。他捂着嘴喘了半晌,才缓缓道:“老臣不中用了,夜夜咳得不能安睡,连穿衣都要旁人伺候。前日王贲派人送家书,说魏地已平,老臣本该上表庆贺,可这身子……” 他摇摇头,枯手抚过膝盖上的棉絮褶皱,“怕是连朝堂的石阶都迈不上去了。”
嬴政指尖摩挲着腰间佩剑的剑首,那是吕不韦监造的 “定秦剑”,剑首镶嵌的绿松石在昏暗里泛着幽光,边缘还留着早年磨砺的痕迹。“李信败于汝阴,二十万甲士葬身水泽,项燕已挥师西向。” 他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山雨欲来的沉郁,掌心因用力而泛白,“寡人今日来,是请将军再披甲胄。”
王翦的咳嗽突然停了。他掀开棉被坐起身,动作虽缓,眼神却陡然清明如寒潭:“王上忘了?前日朝堂议伐楚,老臣说过,非六十万大军不可。李将军说二十万足矣,王上信了他。”
“是寡人错了。” 嬴政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这三个字从他口中吐出,比割肉还疼。他瞥向案上的青铜灯,灯花噼啪爆响,照得王翦脸上的皱纹像刀刻的沟壑,每一道都藏着沙场风霜,“六十万就六十万,寡人给你调兵。关中粮库尚可支撑,河内郡的新麦也将丰收,粮草不愁。”
“老臣病了。” 王翦重新躺下,拉起棉被盖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浑浊却锐利,“六十万是举国之兵,交给一个咳得喘不上气的老头,王上放心吗?楚地水泽纵横,今年雨水又多,比往年足足多了三成,项燕用兵如鬼,惯于借水设伏,老臣怕误了大秦的事。”
屋外的风突然大了,吹得窗棂呜呜作响,雨点噼里啪啦打在窗纸上,晕开一个个深色的圆斑。嬴政盯着王翦露在外面的手,那只手曾握剑攻破邯郸,曾持符调遣千军,如今却连药碗都端不稳,指节肿大得像是生了骨瘤。他想起少年时见王翦阅兵的模样,银甲白袍,立马横枪,那时的老将军能拉开七石弓,箭术百步穿杨,箭簇能穿透三层甲胄。
“将军要什么,寡人都给。” 嬴政站起身,衣摆扫过案上的药碗,发出清脆的碰撞声,“良田美宅,黄金万两,或是封王封侯,只要将军肯出山。频阳以东的三百亩沃土,寡人可即刻赐给王家。”
王翦笑了,笑声里裹着痰响,像是破旧的风箱在拉扯:“老臣一把年纪,要那些做什么?不如给老臣些上好的艾草,让这咳嗽能轻些。去年贡品里的陈艾就不错,比市井买的药力足。” 他闭上眼睛,不再说话,只有胸口随着呼吸起伏,像是风中残烛,随时都会熄灭。
嬴政站在榻前,指尖的力度几乎要捏碎剑首的绿松石。屋外的日头渐渐西斜,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狭长的影子,像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李斯在门外轻咳示意,靴底碾过积水的声音隐约传来,他知道再劝无益,只能转身往外走。
刚跨出门槛,就听见身后传来王翦的声音,轻得像一阵风,却字字清晰:“王上若真要伐楚,切记莫信纸上谈兵之辈。楚地的骨头,比赵地硬得多,那里的水,也比任何地方都能吞人。”
嬴政脚步一顿,没有回头,只是抬手挥了挥。銮驾驶离时,雨势渐小,他看见王贲的长子王离在街角跪拜,那少年不过十五六岁,腰间的佩剑却和当年王翦的一模一样,剑穗还是新的,尚未沾染过血迹。
【二: 咸阳宫变,虎符施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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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咸阳宫时,暮色已浸黑了宫墙,雨水顺着鸱吻滴落,在青石板上砸出细碎的声响。嬴政没去章台宫,径直走进了军务殿,殿内的铜鼎里插满了竹简,全是各地送来的急报,竹简边缘因潮湿微微卷曲 —— 楚兵已占陈城,颍川守将求援,泗水郡盗匪四起,连三川郡都有流民暴动。
“王上,李斯、冯劫在殿外候着。” 内侍低声禀报,声音里带着怯意,连头都不敢抬。
嬴政挥挥手让他们进来。李斯捧着一卷竹简,刚跪下就急声道:“王上,项燕在汝阴用秦兵尸体堆成‘楚’字,高逾三丈,楚地百姓群起响应,连曾经降秦的楚将都反了!若再不制住,恐生大乱!” 竹简上的字迹被雨水洇湿了几处,“楚兵西进” 四字模糊不清,却更显狰狞。
冯劫跟着叩首,甲胄上的水迹滴落在地砖上,晕开一小片湿痕:“臣愿领兵伐楚!只需三十万大军,定能斩项燕首级!臣在河东郡练的新兵已颇具战力,可即刻出征!”
嬴政冷笑一声,一脚踢翻脚边的铜灯。灯油泼在竹简上,昏黄的光焰瞬间窜起,映得他脸上的怒容狰狞可怖:“三十万?李信用了二十万,埋在了汝阴的泥水里!你要三十万,是想把更多秦兵的骨头堆成楚字吗?” 火焰舔舐着 “楚地舆图” 四字,很快化为灰烬。
冯劫吓得脸色惨白,趴在地上不敢抬头,额头抵着冰凉的地砖,能清晰感受到雨水渗透的寒意。李斯连忙灭火,烧焦的竹简散发出刺鼻的气味,混合着雨水的潮气,令人作呕。
“王翦当真病得不能起身?” 嬴政盯着李斯,眼神像淬了冰,能冻住人的血液。
李斯擦了擦额头的汗,冷汗混着雨水顺着脸颊流下:“臣派人去探过,王家确实日日熬药,府中连甲胄都收起来了,挂在西厢房的甲胄上都蒙了灰。不过……”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臣见王贲昨日入宫,神色如常,腰间佩剑擦拭得锃亮,不像是父病重的模样。”
嬴政猛地一拍案几,青铜镇纸跳起来,砸在地上裂成两半,碎片溅起的泥水沾脏了他的龙袍下摆。“老狐狸!” 他咬牙切齿,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分明是记恨寡人信了李信,故意称病拿捏寡人!”
殿外突然传来甲胄摩擦的声响,蒙武浑身是伤地闯了进来,铠甲上的血污已被雨水泡成暗红,左腿不自然地扭曲着,显然是受了重伤。他 “噗通” 一声跪倒在地,直磕头:“王上!臣有罪!臣没能拦住李将军,二十万弟兄…… 二十万弟兄都埋在了汝阴的沼泽里,尸骨无存啊!” 他话没说完,就哭得昏死过去,嘴角溢出的血沫混着雨水淌在地上。
内侍连忙抬走蒙武,殿内只剩下嬴政粗重的喘息声,像受伤的野兽在低吼。他走到墙边,看着挂在那里的秦国疆域图,楚地的版图用赤色标注,像一块渗血的伤疤,如今这伤疤正不断扩大,吞噬着周边的郡县。从灭韩到平赵,他从没有败得这么惨过,二十万条人命,堆起来比咸阳宫的城墙还高,比骊山的封土还厚。
“备驾,再去频阳。” 嬴政抓起案上的虎符,那青铜虎符被摩挲得发亮,长九寸五分,高四寸四分,虎作走形,昂首环眼,虎身有错金铭文,脊部刻着 “右在君,左在将” 的符书文字,正是当年王翦平定赵国后,他亲自赏赐的,与杜地出土的虎符形制如出一辙。
再次踏进王翦府时,雨已停了,药味淡了些,却多了股潮湿的霉味。王翦正坐在院中的石凳上晒太阳,身上盖着厚厚的披风,见嬴政进来,连忙要起身,却被侍女扶住,动作迟缓得像是生锈的木偶。“王上怎么又来了?老臣这身子…… 怕是经不起折腾了。”
“将军看看这是什么。” 嬴政将虎符扔在石桌上,青铜碰撞的声响惊飞了院中的麻雀,它们扑棱棱地掠过墙头,带起几片湿漉漉的落叶。
王翦的目光落在虎符上,眼神闪烁了一下,像暗火复燃。他枯瘦的手指抚过虎身的错金铭文,“兵甲之符” 四字虽已磨损,却仍能辨认,那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字迹,当年正是握着这半块虎符,他攻破了邯郸的城门,俘虏了赵王迁。
“虎符在此,寡人拜你为伐楚主帅。” 嬴政站在他面前,阴影将老将军完全笼罩,像一座山压下来,“六十万大军,三个月内集齐。粮草辎重,寡人亲自督办,从巴蜀调粮的漕船已备好,顺着江水可直抵楚地边界。将军若再推辞,便是欺君之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