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广植棉的道理宋蔡二人当然明白。因为棉花种植技术的攻克,终于能在大江南北种植,不再是河西独秀,而棉花量产下价格必定会从高处跌落,等到其价贱得耕夫农户都穿得起棉花袄,家家盖得起棉花被,每年寒雪季全国冻死之民就会减少大半。
    “自昭宣变法以来,国家愈见富裕,中央、地方财政都有充裕,已经有能力考虑、也应该进一步考虑‘为三,为四’的民生——衣食之后,就是住。地方治政,讲的是安居乐业。什么是安居?没有盗贼,没有匪祸,没有刁民作乱,没有杀人灭伦的巨案,官吏盘剥不算严重,民间道德风气良好——这在吏部考绩中能得个‘上’;但治下民生苦,小民百姓吃不饱,穿不暖,住着下雨落雪的屋子,这能叫安居?这种地方官,纵然是明镜高悬、清廉如水的清官,吏部考绩永远也得不了‘优’!为何?”
    李毓祯目光一利,声音也利,“因为民生!吏部考绩,为何定下‘富民,强民,智民’三政?因为我大唐养的是飞鹰之民,不是养一群贫弱愚昧的鹌鹑!——地方三大罪:贫、弱、愚,这就是地方长官的失职。还想要考绩?”
    三位地方长官默默冒汗,想着“三大罪”自己占了几罪?……背上的汗冒得更多了。
    之前反对最烈的蔡伯年就是有名的清官,这会不免把话往自己身上套,顿时脸上微微涨红,颇不是滋味儿。
    赫连铁树心里“哈”一声,眼眶里眼珠子转了转,瞧这仨文官紧张冒汗的样子,颇觉痛快。又忍不住睃了眼李毓祯,暗道一个“服”。不是谁都有本事坐在主位上发号施令,更不是谁都有本事坐在主位上就能让才干出色的地方大员俯首听教训!——仅仅凭着秦国公主的身份做不到。除了强者的气势外,她身上有一种独特的气度,一种令人服膺和追随的魅力。很久以后,赫连铁树就明白了:这种气度叫格局。
    李毓祯说道:“为宰相者,要有政治经济格局。为政地方者,也要有格局,不要只盯着眼前一时的财政得失,目光要放长远。——国家房贷,这是一个长远之政。既解决了民生“住”的大问题,又是一个长远的利益增长点。想想造船业,拉动的海贸利益。安居是比船业更甚的大业,各方面利益拉动,何止十余倍?”
    虞廷芳的眼睛闪着熠熠的光。
    宋继登和蔡伯年的眼睛也开始闪烁。
    “……广州是南方第一富州,每年市舶税就有二百数十万贯,有这个财力条件,作为房贷试行地。一旦试行成功,推广全国,广州就是新法第一。”
    这是大政绩。
    树立新法典范的,没有一个不高升的。
    宋蔡二人虽然有顾虑,但哪一个没野心?
    但,钱的问题……
    李毓祯打消他们的顾虑,“一千万贯的确是大数目,但不是要你们岭南财政立即拿出来。建房子,谁说就是官府建了?学学兵部、军器监,那些后勤军资、普通的军械,难道是官府作院在造?国家藏富于民,最富不在官府,民间之财,官府善用之,就成大利。”
    宋继登和蔡伯年只觉眼前一亮,豁然开朗。
    就连虞廷芳也没想到一节,他的原计划是由朝廷拨款一成,能争取两成最好,其他由岭南东道向朝廷借款,每年向户部还款一成,十年后还清。但宋蔡二人不同意,因为这十年岭南东道就要过紧巴巴的日子,其他需要花钱的事项,譬如修路,兴学,这些怎么办?
    三人这一下眼目亮开,便真觉之前是“灯下黑”了,怎么就没想到这个呢!
    宋继登激动得胡子都抖了下,正要说话,却被赫连铁树抢了先:
    “哈,这个某知道!”
    赫连铁树猛地一掌拍腿,“殿下说的,就是跟兵部、军器监的都造院一样,让商户竞标,分包承造。”他哈哈哈,“还是殿下有格局,咱们都没想到房子也能这么造。这个,就叫……珠玉在前,眼蒙了屎?”
    “……是珠玉在前而不识。”宋继登咬着牙,粗鲁的家伙就是言语粗俗,什么屎啊屎的,你才屎!
    赫连铁树大力点头,“对的对的,就是说你们珠玉在前而不识。”说着时手指点自己——珠玉在这里呀在这里。
    宋继登三人:“……”好想抽他。
    晋王在屏风那边捂嘴笑。
    ……
    起身退出时,三位文官都是言笑酽酽,一副齐心协力、共创格局模样,完全不见昨日剑拔弩张的神态。赫连铁树大大翻了下白眼:文官就是变脸快。
    四人离去后,晋王绕过屏风嘻笑道:“这个赫连小树有趣呀。”
    李毓祯起身松散了一下,道:“他可不是随意洗涮地方官——军政有隙:这是做给我看呢。”
    晋王“咦?”:“看不出一副高猛慓悍模样,肚里竟有这弯弯肠子。”
    “这不奇怪。”临川郡王在屏风那边插口,“地方若是军政相和,圣人就该不和了。在昭华面前,赫连铁树表现得与岭南地方官关系不谐,那才是正常的。”
    “……”晋王懂了,“那他们是真不谐,还是假不谐?”
    “半真,半假。”李毓祯踱步到大玻窗前,声音淡淡,“广州地富,防御司真个与地方关系紧张,便拿不到诸多好处。”那双薄凉的眸子敛尽了阳光,透出幽凉,“譬如,海上私货……广州水师海上巡逻时‘眼瞎’漏一艘,就是巨万财货。”
    广州水师就是隶属防御司,顶头上司赫连铁树。
    “……”晋王立即觉得赫连小树一点也不有趣了。
    李毓祯幽凉的眸子闪了下冷光,“五年前,广州市舶司一年的关税在一百八十万贯上下浮动;五年前赵氏一倒,关税收入就维持在二百一十万贯左右,比之赵氏把持广州时,增加了三十万贯——准确的说,是恢复了三十万贯。”
    “啊,这个我知道!”晋王高兴的点头,“南海赵氏嘛,就是五年前刺杀你,被你整垮了的。”
    李毓祯默了一下,“不是被我整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