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渐地,她露出甜蜜的微笑,举起手中的襁褓,对着虚空的四周絮絮地说:“我们阿元是个乖宝宝,平时我出去做事,我的阿元总是不吵不闹等姆妈回家,她还会帮姆妈拧毛巾,帮妈妈打洗脸水,从来不哭……听人说,这样懂事的孩子是来报恩的,我是不是好福气?”
观众席有人忍不住痛哭起来,
台上的阿香丧魂落魄地痴立半晌,慢慢背过身去,幽魂一般从地上的男人尸首跨过去,如同跨过地上的一滩泥,忽一下,她加快步伐,义无反顾冲向马路。
只听一声凄厉的刹车声,阿香重重跌倒地上,临死之际,依旧紧紧抱着孩子。
帘幕缓缓掩去台上的光景,戏院里沉默异常,有人在低声啜泣,有人在用帕子抹眼睛,有人在不甘心地咒骂,每个人的胸口都堵着闷胀的情绪。那情绪介于苦和酸之间,难以言喻,直到台下第一声鼓掌响起,全场才爆发激烈的喝彩声。
掌声久久不停,谁能想到,这样富有感染力的场景和台词都是选手临时设计出来的。
到了下一个打分的环节,评委们却起了争执,有人坚持认为乐知文的表演更到位,有的评委却认为十号选手的演绎更打动人心。她的哭或笑,似能直抵人的心底,让人不由自主跟着悲、跟着喜。
这是一种天赋。
由于评委们争执得太激烈,过了十几分钟都没有商量出个结果。观众席不时发出嘈嘈切切的议论声,大家都等得心焦。
有人眼睛一亮:“打分了打分了。”
十号选手闻亭丽,险胜一分。
剧院里一片哗然。
林会长代表十位评委发言:“两位选手对人物的理解十分深刻,在九号戏中,乐知文的表演极为打动人心,无论是主角烟瘾发作的状态,还是情感遭到冲击时眼神的细微变化,都被她演绎得淋漓尽致。
“而十号选手则为我们呈现了完整、细腻、感人至深的一场表演。在我们看来,二位的实力难分伯仲,均为今晚之冠。但考虑到十号选手是一位没有受过专业训练的新人,评委们愿意给这位新人多一点鼓励分数。”
这话一出口,观众席上的争议登时平息不少。
话讲得那样漂亮,连乐知文的影迷都没话说。
闻亭丽在黑暗的侧台忐忑等待消息,听到这结果,脸上没来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赵青萝便狂喜地奔过来搂住她的脖子:“听到了吗?闻亭丽!你是第一名!你是第一名!”
闻亭丽喜极而泣,两个人像孩子似的抱在一起手舞足蹈。
选手们陆续过来道喜:“闻亭丽,祝贺你。”
面对着一张张诚挚的面孔,闻亭丽心房里充满了欢喜,忙不迭说:“谢谢。”
忽然间,人群向两边错开,乐知文走了过来。乐知文平日里总是不苟言笑,这会儿脸上也是淡淡的,仿佛她体内的爆发力和情绪都只为舞台而留。
她到近前认认真真打量闻亭丽一番,由衷地说:“你很棒。”
短短三个字,让闻亭丽眼眶莫名一热:“谢谢!”
徐维安走过来,大大方方跟闻亭丽握手:“祝贺。”
虽骄傲,却也诚恳,扭头一看,乐知文已经走远了,他插着裤兜追上去:“输了没有不开心吧?喂,我请你去仙乐丝吃夜宵。”
乐知文掉头转向另一个方向,现场工作人员忍不住笑着摇摇头。
颁奖时,闻亭丽荣光满面接过林会长颁发的奖品,除了一个金光闪闪的奖杯,还有一台全新的德国宝纳华相机。
台下“砰砰砰”不断发出怪响,那是一群报社的记者拿着西式摄影机在对着她拍照。
闻亭丽站在光影中,高举着自己的奖杯,笑容甜得像蜜。
接下来便是全体选手合影,赵青萝荣获第五名,她自己满意得不得了,照相时拼命冲台下的赵家人挥手,赵先生和赵太太开心成一团,又在底下指挥两个小的为姐姐摇旗帜。
后面主持人又邀请某两位幸运观众上台与冠亚季军合影,足足热闹了十来分钟才落幕,观众们心满意足地散场。
黄远山笑吟吟对电影协会的同仁们说:“诸位前辈不再怪我为了一场话剧比赛大费周章了吧,瞧瞧,我们不但吸引到了一批对戏剧感兴趣的年轻人,还在这场比赛中发现了一个表演天才!”
闻亭丽和赵青萝刚下台,郑主任就冲过来一把搂住她们:“刚才你们比赛的时候,先生大气都不敢出。到后头闻亭丽等分的环节,我真是紧张得要昏过去了。”
又指了指后方:“米歇尔校长也来了,走,过去打个招呼。”
米歇尔刚好从二楼雅座下来,却只遥遥立在那里冷淡地一点头,就随同其他校长向出口方向走去。
闻亭丽下意识抬头朝二楼雅座看,才发现陆世澄已不在那儿了,兆先生跑过来对人群中的黄远山低声说:“有个董事要过来跟陆小先生谈事情,陆小先生准备在后面贵宾室里歇一歇,大概要等外头彻底清净了再走。”
黄远山面色凛然:“快沏茶,我稍后就来。”
这厢赵青萝继续开心地提议:“既然燕珍珍她们在出口等我们,不如到对面的仙乐丝吃些冰淇淋再走,我和闻亭丽请客,就当是庆功了。”
说话间,报社的记者要过来采访闻亭丽,郑主任自觉地担任起了监护人的责任:“感谢诸位抬爱,闻同学是我们务实女子中学的学生,要采访她可以,但要提前跟我们艺术部报备,烦请见谅,她还是个学生,多谢多谢……明天是周末……请各位礼拜一再联系务实艺术部。”
工作人员护送闻亭丽和赵青萝回后台卸妆。弄完后从侧门走出剧院,一阵凉爽的夜风吹过来,闻亭丽一低头,惊道:“呀,我的书包落在后台了,等我一下,我回去拿。”
她沿着原路跑回去。
比起先前的热闹,这会剧院里安静不少,她的心仍沉浸在获胜的欢喜中,风一般掠回到化妆室,却没找到自己的书包,忙出来问人,恰巧有个年轻的场记路过,看到闻亭丽,他一改先前的敷衍态度,热络打招呼说:“闻小姐。”
闻亭丽忙问他有没有看见自己的书包。
“噢,刚才有好几个选手落了东西在这,兆先生让人统一收起来了,要不你去问问兆先生,他在二楼对账呢,走廊尽头开着门的那间就是。”
闻亭丽道声谢,又寻到二楼去。二楼走廊上铺着猩红色的厚地毯,踏上去,悄然无声。
两边大约有十来个房间,但没有一间房开着门,刚要扬声喊“兆先生”,闻亭丽就看见右手边的房门漏出一点明亮的光。
她料定兆先生在内,转身推门而入。
看到室内景象,闻亭丽却一下子怔在门口。
那是一间极其宽阔的房间,左侧摆着一张杏色皮沙发,沙发上坐着一个人。
这人的西装前胸口袋里挂着一块打簧表。闻亭丽平日逛过不少百货商场,认得那是一个极昂贵的瑞士牌子,但眼前这一块表似乎分外奢贵,因为表盖上嵌着浓翠欲滴的翡翠,一看就是特制的。
视线再往上抬,她愣住了,陆世澄!
但面前这个陆世澄仿佛跟她往日见过的大不一样,她推门而入的一瞬间,他整个人正静静地散发出一股子冷气,那双安静的眼睛里更满含冰冷的嘲讽。
然而,等到看清楚进来的是她,他明显愣了一下。
电光石火间,闻亭丽已然看清了陆世澄手上举着的东西,那是一把手枪,黑洞洞的枪口正对准了她的胸口。
闻亭丽脑中一空,忙不迭要退回到走廊,陆世澄却便起身朝她走来,闻亭丽白着脸直摆手:“你……我……”
话音未落,陆世澄纵身一跃,将她拽到自己怀里,搂着她飞快向一侧滚去。
只听背后传来“砰”的一声,什么东西擦过闻亭丽的左臂,击中一旁的椅子。
陆世澄将闻亭丽的脑袋往自己胸前一压,反手朝门口-射出好几枪。
闻亭丽只听得耳边“砰砰”作响,心脏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正当这时,廊道里出现杂沓的脚步声。
“怎么回事?那是枪响吗?”
“好像是!有人跑了!
“别追,当心中枪,快,先去巡捕房报警!”
闻亭丽脑子再乱,这会儿也知道明白过来刚才发生了什么事,从她这个角度看过去,能清楚地看到不远处的椅子上有个弹孔在冒烟。
这一看,冷汗涔涔而下,要不是刚才陆世澄拉着她一躲,这枚从后方射来的子弹想必已经穿透她的胸膛。
她想动,才发现自己仍被陆世澄压着。
有人闯进来了:“陆先生,刚才怎么回事。”
陆世澄一把将闻亭丽拉起来,低眉在她身上一扫,确认这女孩身上并未伤处,带着些歉意冲她点点头,握着枪便要追出去。
闻亭丽刚要说话,惊觉自己的左臂火烧火燎,联想到刚才那颗子弹,只当自己受了枪伤,吓得眼泪直飙,捂住那处眼泪汪汪地说:“痛痛痛,好痛。”
陆世澄回头。
灯光下,闻亭丽的脸色白得像纸。他眉头微蹙,蹲下来帮她检查伤处。
闻亭丽却因为惊吓过度,一味死死捂着伤口。
陆世澄好不容易才拽开闻亭丽的手,一看,掌心竟沾上了血。
闻亭丽的脸色更难看了,难道刚才那一枪还是打中了?她该不会就此变成残疾吧,顿时灰心至极,耷拉着胳膊任由陆世澄帮自己检查。
陆世澄凝神用枪管轻轻把闻亭丽残破的袖管向上一挑,露出雪白滚圆的一截胳膊。
是有血,但只是极浅的一片。
细看,仅是皮外伤。
再抬眸,闻亭丽已哭成了个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