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孙原答应,邴原已眉宇轻抬,亦笑道:“‘公子’二字本是华子鱼所创,乃是魏郡掾属所特有,如今彦方兄倒是随口将来用了。”
王烈笑而不答,唯以茶杯示之。管宁见了两人这副模样,不禁嘴角泛起一丝笑意。三人久为知交,又皆是青州儒宗,打起机锋来自然是心照不宣。
孙原淡淡道:“文人唯诗酒,原算不上文人,便只想当个闲人,饮茶种树,弹剑而歌,闲散些就是了。”
管宁微微举盏,以示孙原,道:“可如今这副模样,只怕孙太守闲不下来。”
孙原转目看他,却见那眸子深邃却神光清浅,不似郭嘉那般外露,藏得却深。
“确实不似幼安先生这般悠哉。”
他轻轻点了点头,却又摇了摇头:“先生说红尘多少纷扰事,有些事却是似杞人忧天,庸人自扰,然而……有些事,终究放不下。”
管宁微微端坐,似是知道孙原话已渐近郑重,邴原、王烈互视一眼,皆已放下了杯盏。
紫色衣袖拂过案几,拭去上面几点水珠,他望着他,淡淡问道:“先生可曾知道孙原的魏郡太守是从何而来的?”
管宁颌首:“愿闻其详。”
“原当初是被逐出家门的。”
一句话,邴原、王烈、典韦、太史慈四人同时变色。
他望着手中朱砂杯中那张小小的倒影,轻轻转动手腕,那张小小的脸在小小的杯盏中颠簸跌宕,随波碎裂。
“那时节不过三四岁,也算得孤苦伶仃,倒是侥幸,被然姐捡了去,便是如此,被陛下着人救了。”
林紫夜手中的杯盏轻轻一晃,整座阁楼间竟然是为之一静。
无须再问,他已知道他的无奈与他的退让。
他更知道,这红尘,踏进去,想再出来便很难很难了。
王烈愣了半晌,伸手又拿起了杯盏,呆呆地说:“当今天子要做什么,只怕早在十七年前就想好了罢……”
十七年前,天子仍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解渎亭侯,刘氏众多子孙中的某一个而已。建宁元年正月,是当今天子初登皇帝位之时,那时起便是天子算计今日之时,那年天子不过十一岁。
十一岁的天子,被人把持朝政,与年幼的孙原被逐出家门,又有何不同?
太史慈望着孙原和邴原,幼年,仿佛成了在座众人生命中最黑暗的时刻,生不为生,命不为命。
管宁不经意望向那个绝美的女子,十五年前的世道,和今日的世道又有何差别?今日十七岁的孙原和当年十一岁的天子,又有何差别?
他轻轻抿了一口清澈茶水,轻轻道:“你能守得这清明,果真难得。”
这世道,再盛世便也只是浑浊,灵台里那一丝清明,又如何能轻易守得?
“路已不能选,唯有选择,如何走这条路。”
孙原抬头望着管宁,眼神清澈如许,眉眼带笑:“幼安兄,可愿意教原,怎么走这条路?”
管宁轻轻摇头:“你的路,你本不愿走,问宁,宁亦不愿走,又何谈如何去走?”
郭嘉轻声一笑:“那太玄法言之阵,你又是如何设的?”
管宁眉尖轻轻一颤,不动声色:“不过是许人一个承诺,宁守诺而已。”
“这个人,可是张角?”
此语一出便只见太史慈脸色一变,其余众人脸上竟然无丝毫变化。便是邴原、王烈,亦不曾见丝毫不妥。
“是。”管宁点头。
“嘉有一问,望幼安先生一答。”郭嘉眼眸里闪过一丝犀利之色,声音虽轻却是挟带剑意——“先生可知,张角为何要设太玄法言之阵?”
管宁眉尖轻皱,猛然间便听到一阵嘹亮的剑鸣,在整个听雪楼中幽幽回响。
郭嘉凝眉,掌心已扣剑意。
管宁猛然回身一挥衣袖,剑鸣之声戛然而止,整座楼又复安宁。
郭嘉的目光越过管宁,望见了露台上那尊琴。
藏剑于琴,心动剑随。
墨色衣袖缓缓舒展开,原本淡淡的剑意悄然散去。
他望着身前的两个男子,不禁笑出了声来:“一个弃剑、一个藏剑,你们两个,究竟是有多少心思,长埋心底?”
孙原脸上仍是笑意不减,抬手饮茶,轻酌一口,望见郭嘉笑意眼神,反问:“你猜?”
郭嘉终究笑出了声来:“知其多,至不知其几何。”
管宁望着这两人,想起了数日之前那阵奇妙的共鸣。
由南、至北,这两个人,在找的不是自己,而是对付张角的方法。
“十余日前,宁曾闻南方有剑器共鸣,蕴蕴道华之气隐隐,便是千里之外的北海朱虚,宁的佩剑亦同感剑鸣。而方才……”
他的目光转望郭嘉身上:“郭先生似乎又引起了一阵剑鸣,宁……可否确认,当初引起剑鸣的剑意,便是出自郭先生身上?”
一双纯澈眼眸,直射郭嘉双眼,凭空交错的眼神目光中仿佛又有无形剑意交锋。
那眼神,剑意迸发。
孙原身边的林紫夜猛地缩了一缩,李怡萱眉眼低垂,一双素手将林紫夜的手掌悄然握住,一股淡淡暖意便幽然而散。
孙原挺了挺脊背,直觉冷风入楼,环楼而荡。
“起风了。”
管宁缓缓起身,眺望窗外:“风从东来,细雨将至。春寒料峭,诸位衣衫单薄,看来今日只能住在听雪楼中了。”
郭嘉笑问:“幼安先生可是邀请?”
管宁自去将琴座抱回楼中,将夹窗关起,登时,楼中风停。他将琴座安放在书案之侧,淡淡回应:“诸位谋事而来,事不成,便是宁赶诸位,诸位也不会离去罢?”
紫衣轻动,那个年轻太守悄然起身:“幼安先生既已知来意,可否能给原一个答复?”
“太守跋涉而来便要宁一个答复,宁无所适从了。”管宁摇头,只是脸上却止不住笑容。
郭嘉与孙原互视一眼,已听出弦外之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