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之前,高长恭又围绕着真定残城周边巡视一番,越看越觉得魏军无论是出于怎样的心理动机,选择入据这座残城都是不明智的行为。
滹沱河北岸地势一马平川、乏甚变化,真定城作为区域之内的一座中心城镇,本身城池所在也是乏善可陈、无险可守,仅仅只是坐落在滹沱河的岸边,若是春夏水丰时节,尚可享有一个水陆交通的便利,汛期的滹沱河也能在一定程度上分担一下城防任务,但是在这深秋时节则就连这样的优势都不具备了。
也正是因此,之前魏军向北推进的时候,没有花费太大的力气便将这座城池给攻克下来并加以摧毁。而在经过魏军的摧残之后,这座城池仅仅只剩下一些残垣断壁的框架性建筑,更加难以承受什么猛烈的进攻。
魏军或许是有着以身为饵、引诱土门大军继续出战的意图,但将自身置于危险的处境之中也是事实。这钓饵既然落下,那就有着被吞没之后鱼儿还脱钩的危险。
即便魏军在北面还有着大量的伏兵,但想要抵达战场,也是需要一定的时间。滹沱河北这一马平川的地势,也让双方人马的调度都欠缺足够的遮蔽,并不存在什么突然杀出的伏兵。
在这样的情况下,齐军如果投入的兵力足够多、攻势足够迅猛的话,是绝对有能力赶在魏军援军抵达战场之前吃下这座残城中的诱饵,然后凭此大胜之势震慑的后续魏军不敢轻易发动进攻,使得齐军出战人马能够从容撤离。
“即便是不能完全吞下,哪怕只是围杀一部分,也是近期一场意义非凡的胜仗啊!”
高长恭口中又轻声念叨着,望向那座已经逐渐被夜幕笼罩下来的残城,口中又喃喃说道。
之前定州城外那场战事虽然歼灭了一支魏军,但仅仅只是一旅不甚起眼的偏师,对魏军实际造成的伤害和声势的损伤都不算太大,可是如果能够歼灭或重创这样一支精骑部伍,意义可就重要得多!
之前高长恭出营率领五千人马,加上之前私自出营的将近三千军众,扣除今日战损之后还有将近六千人马。而在不久前还有一支人马离营向北增援,如今也正停驻在滹沱河北岸一处城堡中。
两支人马累加起来一万五千余众,要比入驻真定城的魏军多了一倍的兵力。若是正常情况下,单凭这些人马就足以向着真定城发起进攻。
可是敌军全都是骑兵编制,如果不能形成合围包抄之势,就算是发起进攻,恐怕也难以获得多么可观的斩获,敌军可以直接离城上马突围逃离此处。所以想要获得更加可观的战果,就必须要再向土门大营抽调兵力前来参战。
但是高长恭并没有调度全军的权力,不只是因为段韶临行前没有委任将领代替他执掌全军,就算是委任了,也轮不到高长恭。
眼下土门大营中还有段韶的弟弟开府段孝言和儿子段懿,以及高长恭的叔叔、担任赵州刺史的高阳王高湜,以及其他一干段韶的心腹部将。
高长恭仅仅只是凭着段韶的宠信得掌一部分中军军务,在土门大营中的话语权也并不算太高。所以他想要执行这一计划的话,还需要获得军中其他将领的同意与支持。
后路增援的那些人马,也属于定州军队的一部分,当听到高长恭这一计划的时候,他们也都表达出强烈的支持,迫切想要将魏军逐出乡土,还此天地一片安宁。
不过眼下还不是发起进攻的最佳时机,除了眼下兵力还有些不足之外,还有那些旷野中的民众也需要及时转移到滹沱河南岸去,以免战斗再次打响的时候这些人遭受惊扰溃逃、从而影响战事的进行。
于是高长恭一边着令这些将士们密切关注此间魏军动态,一边亲自返回土门大营,希望能够争取更多人马出击。在他的构想中,如果此夜没有什么突发变故的话,明早黎明时分向着真定残城中的敌军发起进攻算是比较恰当的时机。
当高长恭返回土门大营的时候,夜色已经颇深,但是营地内外仍是灯火通明,一副戒备森严的模样。尽管发生战斗的地方据此还在几十里外,但是土门大营中将士们的警惕心也被彻底的激发出来。
得知高长恭返回之后,营中留守诸将纷纷迎了上来,七嘴八舌的询问起滹沱河北岸的交战情形,同时也有人质问高长恭为何没有将那些军民一并引回。
面对这诸多问题,高长恭也难一一作答,他先是劝告一些普通将领各自归营待命,然后才跟诸员大将一起返回中军大帐,迎着他们注视而来的目光,快速的将北岸情况与自己的构想讲述一番。
“还要派兵出战?不可、不可,万万不可!”
高长恭话音刚落,便有几名将领连连摇头加以反对,段孝言更是开口说道:“录王行前便已叮嘱切不可轻率出战,今日师旅几出已经大违王令,若再引众而出,一旦交战不利、为贼所陷,谁人能担此重责?”
“若真交战不利,国将不国,我等群徒将共赴黄泉,又何必再担忧问责?”
听到段孝言这么说,高长恭当即便皱眉说道,之前他力主要严惩私自离营的将士,便是段孝言提议等到平原王返回再作处置,结果使得众将士越发心生侥幸之想,以至于引发了今天这一系列的事情。
这家伙状似稳重,但实则只是胆怯兼懒惰,无论是面对机遇还是危险,都懒于也不敢做出什么应对举措,自以为只要什么都不做那就不会犯错担责。
至于其他几名将领的反对,也让高长恭心生不满:“你等诸位既然如此恭从录王所命,之前又为何任由近万徒卒离营北去?眼下大量军民滞留滹池以北,如若不作增援进击,恐将尽遗于野、为贼所害,难道你等就不担心录王问责了?”
众人听到这话后又都各自面露不自然,在高长恭率部前往滹沱河北岸去救援接应那些军民的时候,彼处交战激烈的情况也传回土门大营中。一些定州当地的将领便纷纷请战,而他们也乐得让这些定州将士冲在前方,于是便采取了默许的状态。
如果这些军民当真在外死伤惨重,平原王归营追究起来的话,他们自然也是难辞其咎。可如果按照高长恭这一计划执行而有所斩获的话,那么自然就可以免于问责惩处,而就算是失败了,毫无疑问也是需要高长恭承担最大的责任。
“依长恭所见,此番出击还需出动多少人马?”
在听完高长恭这一番话后,段韶之子段懿便又开口询问道。
高长恭闻言后心内一动,连忙又开口说道:“起码还需一万师旅!”
他的这个计划是需要速战速决、尽可能快的围攻歼灭真定残城中的敌军,所以需要投入的兵力自然是多多益善。可是他也知道,众人不可能同意将土门大营中的兵力全都出动。
如今土门大营中驻扎有将近五万人马,其他军众则分布在土门关西面的山岭要塞以及靠近晋阳的阳泉等地。今天白天前后离营有一万八千余众,在滹沱河北战损两千,这个出战比例已经很高了,除了高长恭所率的五千中军人马之外,之前从定州调聚的人马大部分都已经离营而出。
这其实也体现出了河北腹地局势糜烂给北齐军队内部所造成的恶劣影响,将士们已经渐渐的难以再为军令王命所约束,而是按照各自的情感与诉求行事。
段韶在时,尚可凭其威严压制住这一态势,可是段韶一离开,这一情况便有些压制不住了。哪怕高长恭补救性的对之前那些私自离营的将士加以严惩,但后续仍有那么多的定州将士选择离营外出,可见军令在这些将士们的心目中威慑力已是骤降。
开战以来局势急剧恶化,进退失据的茫然与面对敌军种种挑衅之举的那种无力和无助感,都给齐军将士们心中造成了巨大的阴影。
当大的政权的共同利益想象已经不足以给人带来安全感和期待感,那么绝大多数人都会回归个体的安危与利害取舍,这一点在家乡成为主要交战场地的定州将士们身上体现的尤为强烈。
东魏霸府、北齐政权都是依托北镇军人成事,但这并不意味着纪律严明,只能说明这些镇人们有着更强烈的自我利益诉求和实现诉求的能力。沙苑之战交战不利,高欢尚且被抛在战场,铜鞮之战结束之后,高洋被围死在辽阳,这个政权的性质、上下之间的互动模式从未改变。
如今的北齐政权相较之前几次危机,所面临的危难要更加的严重。甚至在高欢信都建义的时候,所面对的也仅仅只是一个群龙无首、四分五裂的尔朱氏霸府罢了,可是如今的北齐所面对的却是一个前所未有强大的西魏霸府,而此时的河北形势对北齐而言,并不比信都建义那时好上多少。
六州鲜卑们从来也不是什么一条道走到黑的忠勇孤孽之徒,他们但凡骨气强硬一点,估计等不到高欢信都建义就被干废了。六镇兵变以来首领换了几茬,哪一个也都只是暂时拥有他们罢了。
固然东魏北齐强大一时,的确是给他们带来了难得的二三十年安稳岁月,足以让一代新人成长起来,但是自从魏军攻入河北之后,日益恶劣的局势也足以唤醒他们流淌于血脉中的能力。
高长恭未必对问题认识的这么深刻,可是自从大营中发生军士私自离营的情况之后,他的心中便危机感陡生。
这固然是因为他们留守诸将威望不足,但既然有人敢这么做,那就意味着在此之前军中已经有了类似苗头,虽然暂时被段韶的威望压制住而没有显现出来,可是这隐患仍然一直在积累。等到积累至一定程度,而局面又完全无所扭转,爆发出来的后果可能就会更加的严重与恶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