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伯山这是意欲何为?师旅既至,竟不来攻!他当世名将,难道不知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道理?」
江陵城北阙楼上,梁帝萧绎共其文武群臣们远眺敌情,见到西魏大军这一系列的举动,也不免大感疑惑。
尽管那些敌军军士们所呼喊的自己劣迹让萧绎倍感羞恼,但这会儿因强敌压境而心情焦灼,倒是暂时无暇顾及这一点,只是喝令内外将士们严加戒备,不要松懈大意,以免露出破绽而为敌所趁。
然而全军戒备了几个时辰,从清晨到傍晚,魏军始终都是别处筑城以及绕城喊话劝降,除此之外并没有更进一步的举动,这也不免让城头上观敌备战的君臣们心中大大的松了一口气。
「看来李伯山自以为自以为优势在握,所以作此虚仁假义之态,寄望通过迷惑群情来削弱我城外防守之人事。哼,此徒自以为凭其过往威名,我国人便会惊惧怯战、望风而降,也实在是可笑!此役乃社稷存亡之战,梁家养士多年之功既验于此,岂狂妄敌将摇舌蛊惑能毁!」
经历过最开始的心惊忐忑之后,预想中的激烈大战并没有发生,再见到魏人喊话劝降效果也马马虎虎,城外鲜有民众受其蛊惑而出,萧绎心内便又恢复了几分淡定,旋即便又回首吩咐诸将道:「敌人既然托大不战,那我正可趁此加固防事,于城外民居之间再设长栅。来日再战,凡能力守栅内不退之军民,却敌之后必有重赏!」
众将连忙恭声领命,待到将皇帝陛下护送回城之后,便又赶紧布置防务。
西魏大军抵达江陵之后并没有即刻发起进攻,这自然是让江陵城军民们大大的松了一口气,但西魏军中诸将则就难免有些不解,而这其中反应最为激烈的则就莫过于梁王萧詧。
「请梁王殿下且先移步别帐,待到大将军与诸将议事完毕之后,卑职即刻入报梁王殿下来访。」
参军裴鸿望着一脸焦躁之色的梁王萧詧说道,并抬手指向一旁的小帐。
然而梁王却只是站在这大帐之外不肯离开,口中则冷哼道:「行军多日,我屡屡求见不得,今日无论如何都要见到太原公!若仍不肯接见,我便在这里长立不去!」
裴鸿见梁王如此顽固,只能告罪一声而后转身向帐内通报。
李泰刚刚在大帐内布置完此夜值守事宜,听到裴鸿的禀奏后便微微皱眉,但在想了想之后还是抬手道:「将梁王请入吧。」
自从局面翻转以来,梁王便屡屡派人请见,但李泰一则的确是没有时间,二则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要与梁王面谈,于是便一直没有接见其人。
梁王被引领入帐后,先向李泰长作一揖,正从席位中起身相迎的李泰见到这一幕后连忙避出席外,望着梁王说道:「梁王殿下何必如此?」
「前者辜负盟约、有悖信义,理当要向太原公请罪!」
梁王先是沉声说道,旋即便又抬头望着李泰说道:「但今日苦苦求见,另有一事不解。今我大军既然已经抵达江陵,江陵军民观此雄盛军势,自是胆战心惊,自应趁势而进、百道攻城,必然可收事半功倍、摧枯拉朽之效!但今太原公却只是顿兵城外,怠于进攻,似乎有悖于用兵之旨?」
李泰自知梁王对此何以如此焦虑,无非是担心自己同江陵城中达成什么议和条款、将之晾在一边,毕竟之前他还背叛过自己,当然也担心报应上身。
「梁王亦有所见,眼下江陵城外多有生民杂居聚集,一旦贸然进攻,则必死伤惨重。需招抚引导至别处安置,才可直击江陵。」
他抬手示意梁王入座,同时口中也做出解释。
但梁王却没有入座的意思,闻言后只是将眉头皱得更紧,语气也变得有些生硬:「太原公久掌军机,
岂不知机不可失?况今大军巨万陈于此间,一日所耗谷米即逾万石,须知慈不掌兵,今两国交战岂可作此妇人之仁!」
「妇人之仁?梁王很有一番刚强勇猛的事心呢,所以在梁王看来,播而三月即可收刈的谷米要比生人二十勉强自立的人丁更加可贵?」
李泰听到这话后便也沉声说道。
梁王仍是振振有词道:「谷贱,可以活我将士,人贵,却是敌之爪牙!太原公今日使员招诱多时,那些愚民可曾弃无道而就仁义?如此是非不分、善恶不辨的蚁民,本就死不足惜,费心费力活此愚众,不如待有新生、从新教化!」
「梁王此是人言耶?愚民纵使是非不分、善恶不辨,难道不是你梁家教化有失?蜀犬吠日,概因少见多怪,民不识德,无非素昧平生!梁国君臣,本无德义教化于民,今我陈设于此,人竟不识,梁王不惭此失道,反而诘我妇人之仁,当真可笑!」
李泰听到这话后,也不客气的指着梁王斥责道。
梁王眼见如此,顿时也感觉到自己有些失态,忙不迭又垂首道:「我只是除恶心切,眼见敌城近在眼前,但却仍然不能入城杀贼,心情焦躁之下才有失控,还请太原公见谅!」
「梁王所虑者何,我自心知。今既兴兵南来,必与江陵之主势不两立,绝无苟且两全之理!若止于攻伐江陵,大不必如此重兵南来,之所以大军压境,为的便是从容处事,给江陵城外这些无辜百姓争取一份生机,而这也是为梁王积德啊!」
李泰见梁王低头认错,这才又开口说道。
梁王听到这话后,脸上的焦虑顿时消散大半,反而还隐隐透出几丝兴奋,显然是因李泰那为之积德之语而心生窃喜,连连点头道:「是我愚昧短见,竟然狂妄的要在太原公面前议论军事,确是可笑。请太原公放心,我一定督促部伍谨遵军令,活此城外士民,以全江陵元气!」
一夜无话,第二天一早,当将士们出营开始新一天的事务,很快便发现那座新筑起的安民城围墙下聚集着几百名衣衫褴褛的民众。
虽然相较于江陵城外那多达十数万众的难民群体,这几百名民众实在是不怎么起眼,但对昨天整日无功的劝降将士们而言,这无疑是一个好的开始。
当将士们策马向彼处奔去时,那些趁夜来到此间的民众们顿时吓得向荒野中奔逃,队伍中连忙派出故籍南梁的军士用乡音喊话道:「乡人们不要惊慌,某等奉李大将军命前来接引你等进入安民城!入城之后便没了兵祸,还有衣食分给呢!」
听到这乡音呼唤,那些逃散的江陵民众们才停下了脚步,犹犹豫豫的折返回来,在诸军士们的引领下进入了那座安民城。
此时这座安民城只有一座围墙轮廓,内里并无建筑,见到这些衣衫褴褛的民众进入,一些仍在忙于筑城的军士们忍不住笑语道:「竟还真有不怕死的入城!」
这话自然又吓得那些民众们惊惧不已,但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却让他们感觉如同梦幻一般,先有军士上前抛给他们一身葛麻粗布的衣服,并指着围墙内一排通舍说道:「那里便是你等居舍,十人一舍,妇孺半丁,舍前有灶,一灶日给米五斗。身有疫病者速速上告,若是不告而病发,一舍之人尽数隔离!有打柴、肯做工者,日给食料加五升……」
这些自江陵城下投奔而来的民众只是神情呆滞的听从着此间军士们的安排,一直都没有什么明显的反应,在居舍里换上虽然粗劣但却能遮体御寒的衣服后便都围在灶火旁,瞪大眼望着那窜动的火苗。
一直等到瓦罐中的谷饭被蒸熟,由舍长们分给同舍之人,一名中年人抓起谷饭便往口中塞,自是被热腾腾的谷饭烫的龇牙咧嘴。
那中年人突然捂着嘴嚎啕大哭起来,一边悲
哭一边发出沙哑至极的吼叫声:「阿奴、阿奴,是真的!若昨日便来,你不会夜里饿死啊……」
哭喊声在这一群当中此起彼伏的响起,这些流民们承受了太多的苦难,积攒下来的悲伤沉积在胸膛内仿佛板结的石块,都已经忘记了再哭泣表达,而今在本该是要屠杀他们的魏军这里重新感受到了抚慰,胸膛内块垒板结的悲伤便再次被轰开,只能用大哭来进行发泄。
「为何、为何不早至!我一家七口,只剩一个独丁……」
悲哭的同时,一名手掌半烂的年轻人瞪着泪眼向着左右行走的魏卒们咆哮着,但很快他又跪在了地上,额头一下又一下的砸进尘埃里:「恩公、恩公!」
城中军士们在战场上自是杀人不眨眼的悍卒,但此时看到这些绝境中的百姓获救之后的种种发泄,也不由得颇受感触,摆手大声道:「我等只是奉命的军卒,真正拯救你们的乃是太原公李大将军!你等若是感恩,那就赶紧填饱肚腹,召唤更多同伴入城来,让我王师能够尽快攻下江陵城!」
民众们听到这话后,忙不迭大口大口的吞咽着那些虽然谈不上精致、但却足以果腹的谷饭,待到吃饱之后,便自发的走出城来,在获得魏军准许后便登上土山,向着下方民众展示着自己身上的衣袍并大声喊叫着在安民城中所受到的待遇。
榜样的力量自是无穷的,且不说一栅之隔、虎视眈眈的西魏大军,哪怕没有兵灾的威胁,江陵城外本就缺衣少食、生存环境恶劣至极,此时当见到那些先行一步的民众们竟然真的获得了衣食赠予,便有大量的民众冲出了那些简陋的窝棚,直向安民城方向奔跑而去。